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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晨曦————起站我整理公寓的房间，连书桌抽屉里面的一圆硬币都不放过，凑成一千五百美圆的旅行支票和四百美圆现金，抛下一切工作旅行去也。那天早上醒来时，心想不能再这样犹豫不决了。我在印度的德里，正迷惘着是该南下果阿（Goa），还是北上克什米尔听说果阿是嬉皮的乐园。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乐园，至少，只要在德里或加尔各答几分之一的花费就可以在那阳光灿烂的果阿海岸轻松过活的说法不假。另一方面，克什米尔是印度的高级避暑胜地，虽然不能期望像在果阿那样轻松生活，但那是我心向往、惟一能近距离仰望终年瑞雪封顶的喜马拉雅群峰的地方。
（是选择金黄的果阿呢，还是银白的克什米尔呢?）我拿不定主意，就这样迷惘不决地留在德里，无所事事地过日子。
离开日本就快半年了!
我整理公寓的房间，连书桌抽屉里面的一圆硬币都不放过，凑成一千五百美圆的旅行支票和四百美圆现金，抛下一切工作旅行去也。
对我来说，这一千九百美圆是一笔大钱，但实际启用后，消费速度快得惊人。旅行再怎么省，也不能饿着肚子不吃、不找地方睡觉。当我一张又一张用掉那叠越来越薄的旅行支票时，难免产生究竟还能再旅行多久的不安。
但是，那天早上我直觉不能再这么蹉跎延宕，未必是因为钱的因素。
生活在德里
德里是由新德里和旧德里两个地区组成，我下榻的旅馆在新德里火车站后方宽广的大市场一隅。面对人潮汹涌、骚乱而充满生气的大街，四周杂货店、鞋店、布店、锁店林立。2
香辛料店里飘散出金属盆中堆如山高的红辣椒、郁金根粉、肉豆蔻、黑胡椒、芫荽等数十种香辛料交织的冲鼻味道，笼罩整个市场。那味道飘入旅馆，沁入房间的墙壁、天花板和床上。
我的房间当然不是单人房，是间大通铺，在与外面街道相连的泥土地上随意摆着十几张印度式床铺，总之是个可以遮风蔽雨、不必睡在泥土地上的旅馆。当然也没有旅客会对这一晚只要四卢比的超廉价旅馆要求太多。
老板坐在面对大街出入口的破桌子前，整天茫然地望着行人和人力车来来往往。客人交给老板四卢比（约一百四十日圆），就有躺在空床上的权利。旅馆里整天晃荡着把一张床的空间当做自己所有空间的年轻人。
他们来自德国、法国、荷兰、英国，还有日本。虽然国籍和肤色不同，但就观光而言都是在印度滞留太久的旅人。他们只在吃饭时闲晃出去，回来后就窝在自己床上吸。市场附近的廉价餐馆约五六十日圆就能饱餐一顿。只要美金一圆，足够一日生活所需。
不仅是德里，在加尔各答、瓦腊纳西【Varanasi，印度北方邦城市，为印度教七大圣城之一，瓦腊纳西还是佛教、锡克教和耆那教圣城。——译注】甚或尼泊尔的加德满都（Kathndu），最低级的廉价旅馆里都有许多浸身在一美圆过一天、有如沉淀物般懒懒地躺在床上不动的年轻人。或许，我也是其中之一。
德里这家旅馆虽然不及加德满都那一晚只要七十五日圆的超廉价，但住起来感觉不坏。虽然住客未必是只住一两晚、翌晨又精神抖擞迈向下个目的地的旅人，但也几乎无人还有多余气力管别人闲事。只要不主动开口，没人搭理你，能够享受和外界完全疏离的时刻。这种无重力状态虽无，却有股奇妙的安逸。
例如，早上一睁开眼，就想着今天要干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主意，于是再闭上眼，动都不动一下又睡去。不久，周围的
3
人一个接一个起来。隔一会儿，我也下床，穿上微脏的旧衬衫和印度的宽松棉裤。起床后并不急着找事做，总之先离开床边，走到旅馆外面的街上。第一个走访的是附近的茶店。
茶在印度是指红茶。印度红茶不是英国那种装模作样的喝法，而是把红茶、牛奶和糖一起倒进锅里煮开，滤掉茶渣，倒进杯子里。虽然粗简，但浓郁的牛奶茶胜过一切。我尽量省下少得可怜的盘缠，不吃早餐，代之以一杯牛奶浓茶。
动作熟稔的茶店老板把只在桶里浸一下就算洗过的杯子放在托盘上，满满倒上一杯奶茶。我先吸掉洒在杯托上的茶汁，再以口就杯。太烫时，就把茶一点一点地洒在杯托里，边呼凉边喝。在印度，这样一杯茶只要二三十个比塞塔（Paisa，一卢比的百分之一）。我就和印度闲人一起喝着这仅消七八日圆的奶茶混时间。
但喝得再慢，也不可能耗掉一整天。看看表，还不到九点，于是再度走回街上。
太阳已高，热气黏黏地缠着身体，漫无目标的脚自然走向康·诺特区（Connaught Place）。
康诺特区是新德里最繁华的地区之一，到了那里，总会遇上什么。虽然可能遇上麻烦，但可免去无聊。咖啡厅里，有来自各国的旅人，信步走过圆环的周边街道，总会碰到一两个要买黑市美金和兜售假机票的人。跟那些家伙打打交道，闲逛几间商店，总算挨到中午。
我在糕饼店买了无馅的橄榄面包（coupee pain）和像保龄球瓶似的一大瓶牛奶，走到附近公园的树阴下。望着动作迟钝、闲晃的野牛，慢慢享用午餐。可是，才下午一点钟。没办法，今天下午就去国立博物馆（National Museum）看看吧!
进到馆内，望望大腹便便因数千、数万只手掌摸过而显现奇妙光泽的神像，看看喜欢的工笔画，瞧瞧古色苍然的耆那教【Jain，公元前六世纪在印度兴起的二元论禁欲主义宗教，尊筏驮摩那为教叮
祖。——译注】经典后，这已来过多次的博物馆内已经没有什么想看的东西了。
我到休憩室喝茶，在六十五比塞塔买来的航空明信片上写起不知给谁的信。但是才写下开头一行，就发现没有东西好写，只得作罢。
归途时觉得有点累，搭巴士回旅馆附近。好不容易钻上挤爆的巴士，单手钩住扶手，拼命抓紧以免被甩落车下。下车后，感觉更累，不觉苦笑。走进市场入口处一家小果汁店，要杯榨芒果汁。这是我一天下来惟一的奢侈。
回到旅馆，躺在床上稍事休息，当太阳西沉、感觉有些凉爽时，我去市场的餐馆吃晚饭。
我固定吃一客约七十日圆的客饭。饭菜都装在一个大盘子里，很简单。类似咖喱的炖蔬菜是主菜，配上酥饼或米饭，还有附汤、一片生洋葱，最后是像乳酸饮料的甜点。
我先看看眼前这一天之中最初也是最后一顿的豪华正餐，然后用右手三根指头搓捏菜汁和饭，艰难地送进嘴里。
